1、電子樂器之謎
電子音樂在中國以前經常會被簡化成舞曲,正如電子樂器被簡化成電子琴,而如今,研究中國的電子音樂還是存在視野過小的問題。唱片很重要,但唱片只是有聲文獻的一支,如果我們把目標局限在唱片,那這樣的研究無異于盲人摸象。
我首先想到的是吳應炬。試問中國的電子音樂先驅,有誰能比吳應炬更原創、更豐產、更富于華夏風情?吳老一生為百余部動畫、電影、紀錄片、科教片配樂,但是他從未得到唱片業的正視,也許還是自留聲機傳入中國以來本土最被忽視的音樂巨擘。他在電音領域的探索主要集中在一九八〇至一九八六年的動畫片,經典作品包含《人參果》以及《葫蘆兄弟》,和他在配樂領域的其他杰作(譬如謝晉導演的《大李,小李和老李》、代表中國動畫最高成就的《大鬧天宮》、今年會修復重映的《天書奇譚》)一樣,這些精彩絕倫的音樂主要保存在膠片里,只有極少數以拼盤合輯或者個人精選的面目被制成唱片,而且主要還是音質糟糕的薄膜唱片。中國的唱片公司有必要反思,你卻很難苛責他們,因為那個年代沒有CD,也沒有消費原聲專輯(Soundtrack)的市場。至于現在,市場已經淪為笑話,或者說情懷。
吳應炬的精選專輯,兩面超過三十分鐘,收錄了他的十一首曲子。這是一例。也是我們面臨的困境。國內有太多的音樂沒有唱片化,有太多的文獻沒有電子化。所以本文會減免使用類似“最早”“第一個”的措辭,如果我禁不住用了,我的底氣來自目前已經數字化的文獻,也歡迎大家舉出反例。
《人民音樂》上的《日本音樂發展的道路》一文先說電子音樂。國內文獻最早出現這個字眼得益于日本友人。一九五六年,音樂評論家山根銀二訪華,為首都的音樂工作者做了報告,他的講話被記者整理成《日本音樂發展的道路》一文,發表在《人民音樂》(六月刊,P20)上:“他說:西歐的電子音樂、構成音樂在日本也都存在,許多音樂家在努力地寫作十二音體系音樂?!比绻麤]猜錯,“構成音樂”應該是具體音樂(Musique concrète)。這便是電子音樂在中國的序幕,批判意味十足:“報告中首先對西歐、蘇聯、民主國家音樂發展的情況做了評述,介紹了一年多在歐洲訪問當中所見到的由于資本主義走上末路所出現的精神上的不正常在音樂藝術中的反映。”
三年后,還是《人民音樂》雜志,刊文《現代資產階級反動音樂流派簡介》(二月刊,P37-38):“今天在西德又出現了一種新的流派,即所謂‘電子音樂’,他們認為過去的音樂即使是‘十二音體系’還都必須寫在樂譜上,靠樂器來表達,這里還有很大束縛……”然后是一九六一年,《環球時報》式的譯介還在繼續,當年的《前線》雜志(第二十四期,P21)刊文《“電子音樂劇”原來如此》。作者從《巴西時報》編譯了一些素材,點明劇中的電子音樂都是在意大利的一個實驗室錄制的,他夾敘夾議,語帶批判:“我連想到不久以前聽說的美國‘無聲音樂’。那種音樂在演奏的時候,比起這種‘電子音樂’還要省事得多。演奏‘無聲音樂’的人,有時只要在自己面前擺上幾顆綠豆,凝視十分鐘就完事了……現代西方資產階級的藝術,是腐朽的沒落的藝術?!边@是在黑“樂壇發明家”約翰·凱奇(John Cage)??!
一九六一年的《前線》雜志刊文《“電子音樂劇”原來如此》一路批判,這種味道直到一九六四年才淡去。當年的《世界知識》雜志(第九期,P23-26)刊文《西方世界的“先鋒派”文藝》。作者丁耀瓚仿佛外國導游,從荒誕派戲劇、抽象派美術,沿路介紹到電子音樂:“一般都用一架構造復雜的大型‘綜合機’來制造。”丁先生系出名門,其父丁貴堂在解放前夕拒絕去臺灣,留守上海,幫助保護海關的關產和檔案。他對電子音樂的譯介難得跳脫了階級斗爭。所謂“綜合機”多半是Synthesizer,今日通譯合成器——該詞最早出現在國內相關領域的文獻也是一九六四年,在《聲學工程》(H.F.奧爾森,科學出版社,P631)一書。
合成器一詞最早出現在國內相關領域的文獻是一九六四年的專著《聲學工程》絕大多數國人聽說合成器,知道它和電子琴的大概區別得益于雅爾訪華。一九八一年十月,電音大師讓·米歇爾·雅爾在北京、上海兩地演了五場“激光電音秀”。開演前后,國內媒體炮制了大量掃盲教材,譬如《北京晚報》在當月十九日的第三版發文《電子音響合成器》。特別打上“應讀者要求”的圖標,標題旁邊還加粗注明:“法國音樂家即將為首都觀眾演奏電子音響合成器。一些讀者在看到舉辦這種音樂會的消息時,都希望知道什么是電子音響合成器?!笨蓱z的讀者,這篇科普利器從正文的第一句就錯了:“傳統的管弦樂器和電子琴、電吉他等電子樂器都是已為大家熟知的樂器?!弊髡咤e把電吉他歸入了電子樂器的大家庭。電吉他雖然通電,但發音全靠琴弦,而電子樂器的發聲體是電子振蕩器。這在維基百科里都講得很明晰,還有對電子音樂的定義:“使用電子樂器以及電子音樂技術來制作的音樂?!?/p>
《北京晚報》刊文《電子音響合成器》一個非常廣博的概念,由此出發,其實電子音樂的世界遠比搖滾、爵士、古典這些音樂類型的疆土要廣闊,而且,相信在數碼主導的未來,多數音樂都是電子音樂。
顯然,電子樂器的歷史要比電子音樂來得久遠。換言之,研究中國電音的發端,首先在于鉤沉中國的第一臺電子樂器。我懸揣它應該是被引進的,就像留聲機,作為西洋的奇技淫巧,先是舶來品,被中國接受之后才有國產的必要。“老大哥”蘇聯總是領先一步,他們研發電子樂器甚至早在蘇聯建國之前。一九一九年,俄羅斯人萊昂·特雷門(Léon Theremin)發明的特雷門琴是世界上最早的電子樂器之一,這玩意甚至不用彈,演奏起來雙手懸空,各種動作讓人想起樂團的指揮。遺憾的是,現有文獻沒能留下電子樂器“舶來”中國的痕跡。
目前來看,國內對電子樂器最早的報道發生在一九五九年。當年第二十四期《中國輕工業》雜志刊發科普短文《電子琴》。文末有猛料:“(電子琴在)我國東北的營口市樂器廠和江蘇省常州市等樂器廠都已試制成功,不久將投入小量生產。”這枚彩蛋似乎要將中國電子音樂的起跑點設在上世紀的五十年代末。這顯然違背事實。
《中國輕工業》雜志刊文《電子琴》先懸置第一臺電子樂器的謎題。
一九七八年,一部反特題材的國產電影震驚了全國人民,因為它替中國電子音樂打響了第一槍。這部名為《獵字九十九號》的弄潮兒甚至還是八一電影廠出品的,片尾部分,“一九七八年五月攝制”的字幕和特務角色癱軟的鏡頭一樣刺眼。錄用電子音樂源于導演嚴寄洲的匠心?!拔母铩敝螅戳撕芏嗤鈬鴧⒖计ㄔ斠姟吨圃烀餍牵簢兰闹拮允觥?,人民日報出版社,P277-280),有些影片出現了電子音樂。我懸揣,電子音樂在中國的第一次公開亮相也許就是通過這種渠道。嚴寄洲受此啟發,為了出新,預備在《獵字九十九號》嘗試寬銀幕、大牌演員陣容以及電子音樂(詳見《嚴寄洲和他的電影》,《北京晚報》二〇〇七年五月二十日二十九版)。當年他四處打探,國內只聽聞日本友人送過上海一臺電子琴。聯系有過合作的上影樂團指揮陳傳熙,輾轉得知這唯一的希望廢棄在上海音樂學院的倉庫里。別人不敢碰的電子毒草,導演大膽啟用,擔任作曲的李偉才剛從“文革”的消匿中緩過來,《獵字九十九號》同樣也是他的復出之役。國產電音的初啼似乎就要響起,可是忙于錄音的陳傳熙還不放心,怕電子音樂無法過審,緊急聯系導演,建議用交響樂加錄一版備胎。導演也急了:“如果挨斗,就斗我好了,與你們無關?!彼谊J關成功,還搭救了一大批同志。我在《甘苦曲——記弦控式電子琴發明者田進勤》(《山西青年》,一九八二年第十一期,P30-31)一文就讀到了類似的政治氣壓。
嚴寄洲的電影故事《北京晚報》2007年5月20日29版田進勤是陜西人,一九六四年山西省太原市成立了無線電研究所,他入職以后受外國雜志啟發,業余試制電子樂器,后因“文革”中斷?!陡士嗲芬晃挠洈⑺谄甙四瓿醮旱囊粋€晚上,突然聽到電臺在放新片《獵字九十九號》的錄音片段?!疤镞M勤聽完短短的一段樂曲,就興奮得象喝了三杯醇酒?!娮訕菲鹘夥帕?!我又可以搞電子琴啦!’”這段描述有一處頗為可疑,《獵字九十九號》片尾寫明了“一九七八年五月攝制”,它的原聲音樂怎么可能提前在初春廣播。既然陳傳熙強調了送審的重要性,我估計配樂片段的公開必然發生在影片公映之后。文中值得玩味的細節還有:“(一九七八年)六月山西省晉劇院的趙森林出差到北京了解到,電子琴的研究已列入文化部的科技發展規劃?!?/p>
還是一九七八年,《音樂世界》雜志刊文《電子樂器簡介》(第六期,P42-43),開篇寫道:“許多同志看了影片《獵字99號》,對影片里新穎美妙而并非發自管弦樂器的音樂感到新奇,一些同志好奇地問道,這是什么樂器演奏的音樂呢?”文中也強調:“十多年前,我國營口和上海兩地曾先后試制過電子樂器?!?/p>
越講越逼真。那么,到底誰家拔了頭籌?
一九七九年的《人民音樂》雜志給出答案。意佳、嚴偉合著的文章《我國電子樂器在發展》(第C1期,P86)說:“我國研究、制造電子琴的歷史比較短,差不多只有二十年左右的時間。一九五八年南京郵電學院出版了一本關于電子琴的小冊子,同時又和南京樂器廠共同研究、試制了一架單音電子琴。這就是我國的第一臺電子琴?!?/p>
我沒找到文中提及的那份物證,卻查到了同為一九五八年出版的專著《電子樂器》,薄薄一冊,只印了三千七百本,作者是“北京郵電學院無線電系401班”,人民郵電出版社印行。答案偏向了首都北京。如果我們查閱百度百科的電子琴頁面,其中一句也在旁證:“在中國,1958年北京郵電學院研制了一臺電子管單音電子琴。”
北京郵電學院無線電系401班1958年編寫專著電子樂器》,為國產電音打下第一塊基石推論結果,中國研制出第一臺電子樂器是在一九五八年。那臺設備水平如何?還是一九七九年的《人民音樂》雜志。石峰的文章《談談電子樂器、電子風琴和電子音樂》(第一期,P48)吐槽道:“我國在文化大革命前就有上海鋼琴廠、上??谇購S等單位進行試制,上海鋼琴廠曾制造過較簡單的電子風琴。此外,也有少數業余愛好者在這方面進行了一些試驗。由于文化大革命中林彪、‘四人幫’對整個文藝事業的干擾與破壞,以至一直沒有正式生產。僅有一種附在半導體收音機上的電子琴,那只是一種玩具而已?!?/p>
玩具一說似乎過于嚴酷。上海國光口琴廠研制的電子琴多次被文獻提及,當我看到實物照片的時候多少有點驚訝——很有腔調,像管風琴。照片由新華社記者李長永拍攝,一九六五年八月十一日刊發在《人民日報》。非常迷你的豆腐塊新聞,題為“上海制成晶體管復音電子琴”。照片不是沒有偽造的可能,但圖說擬得很嚴肅:“這是上海國光口琴廠的技術人員正在用晶體管復音電子琴彈奏樂曲?!币荒旰?,“文革”襲來,接著是十余年的空白。一九七九年,韓冬在當年的《樂器》(第三期,P20-21)雜志發表文章《國內電子琴試制簡況》,撫今追昔,不免感喟:“目前,我國電子琴生產基本上還是個空白,雖然國內不少單位先后試制出不同類型的電子樂器,但和世界水平相比,仍處于初級或中級水平……”
上海國光口琴廠的技術人員正在用晶體管復音電子琴彈奏樂曲。新華社記者 李長永 攝充其量就是剛入門?!东C字九十九號》之后,北影廠的《黑三角》、上影廠的《東港諜影》也在配樂里融入了電子琴。那階段,電子琴成了電子樂器在中國的唯一代言人,上海因為先天優勢,承擔起了領頭羊與普及兵的任務。一九八〇年出品的科教片《電子琴》就是上海團隊投拍的。我最早聽聞這部影片是在二〇一五年的春天,當時去采訪作曲家屠巴海先生,請教電音在上海的早期發展。屠老和吳應炬合作過動畫片《人參果》的配樂,他負責演奏,吳應炬以及當年那臺合成器的話題自然在列。他習慣性地管當年演奏的合成器叫電子琴,說是上海美影廠買的,音色已經比較豐富了。當時科教片盛行,身兼作曲家、指揮家的屠巴海因為會彈電子琴成了新科技的專家。劇組找到他。一開始他是拒絕的,因為對自己的顏值缺乏信心。他推薦了兩位形象靚麗也會彈電子琴的女孩子。一位是浦琦璋,另一位叫陳維文。
屠巴海近照。 楊曉喆 攝浦琦璋我們相對熟悉。她用三排鍵盤的“雅馬哈”改編過民樂《漁舟唱晚》,這個電音版幾乎上年紀的國人都聽過,因為那首曲子一九八四年被中央電視臺相中,選取了一分多鐘的片段作為天氣預報的背景音樂,陪我們度過了將近二十載的風風雨雨。陳維文是上海廣播樂團的,我在屠老的回憶里聽到了難得的幾句贊譽有她的一份,夸她是“真正的鋼琴家,基礎好”。浦琦璋則是“搞揚琴的,鋼琴彈得一般,但是人聰明,女同志嘛,游說的本事比較大,文化局給她買了一個琴,這個琴一進來她就不一樣了”。屠老吐槽的“琴”正是后來給浦琦璋帶來許多榮譽的那臺三排鍵盤“雅馬哈”。她在電子琴的道路上堅持了下來,陳維文也是,這兩位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幾乎是滬上電子琴界的絕代雙驕,發唱片,出教材,風靡一時。屠巴海在《人參果》之后就退“電”了,有感“一個男人三四十歲了,還在臺上玩電子琴”,加上英語不好,業務太忙,這都是他離開的原因,專心作曲和指揮。
浦琦璋、陳維文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不僅發表了一系列電子琴專輯,還出了不少相關教材對于中國的電子音樂來說,路才剛剛起步。強力外援正在蓄力,一個迷戀中國文化的法國人早在一九八〇年五月就來到北京,給中央音樂學院授課,后來,還贈送了一臺英國產的EMS Synthi AKS合成器。這是合成器,他希望糾正中國人在認知上的錯誤,不要因為這是電子樂器,長得像琴,就叫它電子琴。
中國電音的早期專輯,當演奏家要為自己的獨特音樂打標簽的時候,他們無一例外地選擇了“電子琴”這三個字這是水淼·EyouCMS站群文章更新器的試用版本更新的文章,故有此標記(2024-10-25 20:13:01)